曹孟德想了想,最后把目光投向贾诩:“文和以为何人可以出战?”
贾诩一愣,微微睁眼转向正对上十几双巴巴地瞧着自己的眼睛,心头不由一颤:从吕布之后,除了对刘备那种小打小闹外,许都算是有两年没有大规模作战了。一堆热血男儿整天被窝在许都,每天跟校场兵马操练死磕,是个武将都得憋出毛病来。
贾诩为难地看了看一排人,最后捋了捋胡须,老脸上少有的笑模笑样地开口道:“官渡之势,袁绍之军虽多,却不及我军精锐。诸位将军各个骁勇善战,以一当百,只是明日之战,关乎我军士气,派人出战,还要仔细斟酌。昨日贾诩与公达曾谈到此间,公达似乎颇有心得,主公不妨问问公达如何论处。”
一排眼睛“唰”地一下都瞄向荀攸,荀攸愣了愣,转看着贾诩表情,心头晃过一丝了然,扫了眼身边正无所事事的郭嘉,神色郑重地回答:“主公,攸与奉孝之见相同。”
曹孟德眨了眨眼,脑中已经有几分明透:嚯,敢情这俩都是人老成精的。事关重大,谁也不愿挑头开口,只能把问题一个个往下抛。
郭嘉那会儿正仰着头,很是悠闲地数着帐顶纹路呢,听到荀攸叫他名字茫然地回过神,待对上一帮看他跟看失散多年亲人的武将后,郭嘉也微微抖了抖,把拳头抵在嘴边,故作严肃地清清嗓子,然后跟曹孟德慢悠悠地说:“嘉以为……”
所有人都支起耳朵,聚精会神地看着郭嘉,希望在他口中听到自己名字。
结果郭嘉停顿良久,却来了一句让众人都觉得特无语但仔细一想又特别能让人寻味的话:“明日见到袁绍之将,诸将中,谁能有把握拿下敌将,谁便出列迎战。许胜不许败!否则,军法从事!”
曹孟德眼睛一亮:果然,这浪子的点子跟别人是决然不同的。袁绍的细作估计怎么打听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自己阵营根本没有预备明日迎敌的将领,随机而取,有风险,但是却能让手下将领自己看的最清楚,这样的出阵,也最有针对性。尽管……它听上去不靠谱了点儿。
郭嘉话说完,一堆武将就鄙视地看了眼他,有耐不住性子的直接开口为自己明不平:“奉孝先生,这不是让他们自己挑对手吗?你未免也太瞧得起他们了。”
郭嘉不以为然地摇摇手,肃起脸,挺直身子郑重其事地说道:“明日之战,事关重大!所谓首战斗将,公等明日若看不清局势,贸然上阵,拿不下战局,当自裁谢罪!”
话音落地,中军帐中武将立刻噤声不语。谋臣里程昱等人缕着胡须微笑:这倒是谁也不得罪。而末排的刘烨、司马懿等人看着这情形,也是眯起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曹孟德双掌一合,收回袍袖断然结论:“就依奉孝之言!诸公今日可入帐准备,以待明日之战。”
一帐武将闻言后表情各异地站起身,冲曹孟德拱手行礼后,退出营帐。
郭嘉挑了挑眉,也甩甩袖子,打算出去,不料却被曹孟德开口叫住。扭头一看,荀攸程昱也没回去:“主公,还有事?”
曹孟德蹙起眉:“奉孝曾在冀州待过些时日,可曾知道袁绍军中有深藏不露的过人之人?明日之战,可要多加提防。”
郭嘉想了想一下,满不在意地回答:“文臣嘛?多智多谋的很多,可能得袁绍亲信的却很少。武将的话……”
“武将的话,颜良,文丑乃河北名将,然此二人匹夫之勇,少谋寡智。但于袁绍军中却威望甚高。明日对阵未必会有此二人出现。还有一人:沮授沮公与,此人虽是谋臣,但手下先登死士曾破公孙瓒白马义从,若此人出战,许都军中,恐怕只有高顺将军新练陷阵营可与之一搏。”荀攸不急不躁地接过郭嘉的话头,条理清晰把河北军中武将中棘手的人的情报说了一遍。
郭嘉眨眨眼,沉吟片刻:“细作来报,田丰因反对袁绍征战出兵,在战前被打入死牢。沮授为人刚直,又与田丰交好,此一战要么会因为为田丰求情遭了袁绍厌恶,要么会因为和田丰一样看法,同样被打入死牢。所以,这个人明天断无可能出战。倒是……”郭嘉说着话忽然停了下来,看着荀攸、程昱面带苦笑。
荀攸愣了愣,随即也无奈地偏过了头。程昱转眼看了看两人,还算体贴地宽慰了句:“不过各为其主耳。”
上首曹孟德见此也微微眯了眯眼睛,轻叹一声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对三个谋士挥了挥手:“下去吧。”
荀攸程昱闻言,很谨慎地应诺出门。只有刚才急着出门的郭嘉依旧留在了帐中。静静地看着曹孟德,耐性很好地等着曹孟德说些什么。
曹孟德没回头,像是自语又像是在跟郭嘉叙述:“奉孝,还在吧?”
郭嘉欠欠身:“嘉在。”
曹孟德转身,指指一旁的座位:“坐吧。陪孤说说话。”
郭嘉没动弹,也没吱声只拿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曹孟德:刚才提到的各为其主,是说他和荀攸终究还是和昔日的同窗们站在了对立战场。而曹孟德虽然和他们略有差别,可是若有一天,这世上那个相识多年,曾经一起胡作非为,曾经一道并肩作战的故交老友,这一刻却站在你的对立面了,与你刀剑相向。心里滋味如何,恐怕只有本人才知。
曹孟德也在陷入这种旧日今日的纠结,他像一个骤然陷入回忆的老人语速轻缓地说道:“十年啦,奉孝,十年前,孤何曾想过如今这般样子?位列三公,应奉天子,以令不臣。十年前的曹孟德,热血赤诚,正和本初他们在离此地不远的陈留,兴兵起师,联合诸路诸侯,讨伐董卓。却不想这十年后……”
“主公……”
“奉孝不知道吧,孤年少时,比你现在可是胡闹多了。孤记得有一回孤和本初溜进一家办喜事的人家,那时酒宴未散,孤就和本初一道商议着偷走人家新妇。结果半途被人发现……呵……那场面可当真是混乱至极呀。”曹孟德在讲到这些的时候,脸上自然而然地带出一股愉悦和轻松,就像是在跟一个哥们儿讲述自己以前和兄弟们一道干的荒唐事。
“势使之然……主公,自当宽怀。”
曹孟德自嘲地笑了笑,摇着头轻叹道:“是呀,势使之然,孤亦是如此劝自己的。少年时,孤只不过梦想自己死后,能在墓碑铭文上攥下:‘故汉征西将军曹侯’而已,可是如今……数万将士生死系于一身;家族子孙前程系于一身,三州百姓兴衰系于一身……这八个字了……恐怕早就成了黄尘书卷,不为别的,就因为……孤是权臣!声誉毁谤加诸一身的权臣。”
郭嘉眨了眨眼睛,抬起头看着曹孟德,嘴角挂着一丝怅然回忆地笑意:“主公之心路,嘉或许能揣摩一二。”
“哦?”
“嘉当年亦曾为一事烦扰寒心,困惑良久。”
“却是何事?”曹孟德挑挑眉,很感兴趣地问道。
郭嘉垂下眼睛,张嘴一字一顿地吐出:“天子缚王司徒于阵前!”
曹孟德一愣,随即仰头哈哈大笑:“孤还当为此伤心过的只有孤一个,却不想奉孝亦曾如此。如今看来,这倒的确是‘势使之然’了。”
郭嘉也耸肩低笑了几声:“适才主公言说您是权臣,声誉毁谤加诸一身的权臣,那么嘉想问问,主公对这权臣之路可曾悔过?”
曹孟德一挑眉:“奉孝当年不是谏言孤不为忠臣,不为奸臣,只为权臣吗?怎么今天却问起这个?”
郭嘉没有回答,而是又固执地问了一句:“主公可曾后悔?毁谤加身,流言加身,高处孤寒,无人能诉,不能辩,不能驳。如此情景,主公可悔过?”
曹孟德笑了笑:“曹某不悔。不能辩,不能驳,那是老夫无需辩驳。老夫担当身前之事,无愧于心。至于身后之名,何须计较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