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焦颔首:“曾在大梁从弈者学棋。”
“那小子敢问御史大夫,这世上,最难下的棋局是什么?”
茅焦想了想:“是别人打剩的残局……”
他哑然失笑:“我明白了,眼下的岭南,也是一个残局。”
黑夫颔首:“然也,残局已很难下,更何况,要我仔细观摩棋局前,就要我立下‘半刻获胜’的军令状,我可不敢答应。”
为将者,要牢记的一点就是:乱命不从!
黑夫对茅焦说起一件事:“百年前,齐魏韩三国伐楚,齐将为匡章,与楚军泚水列阵,相持长达半年。”
“齐宣王极为不耐,便派使者到前线,以苛刻言辞,催促匡章速速渡河作战!”
“然匡章却拒绝了,他请使者回临淄转告齐王:‘撤了匡章职务,杀了我,甚至杀了我全家,这是大王能做到的;但只要匡章一日为将,战机不成熟时候要我出战,战机成熟的要我退兵,纵然是大王之命,匡章亦不敢从!’”
“正因如此,匡章才有垂沙之胜,成为一代名将。故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黑夫为将也一样,如今南方天时地利人和皆失,陛下要半年平越,实在是强人所难,若认识不到这点,一味偏激急躁,纵然秦兵在北方再强,去了南边,水土不服,也难免一败再败,到最后陷入泥潭,死的是万千兵卒,坏的是大秦国事!”
所以,打仗前,将军必须和最高决策者讲清楚:任职撤职是你的权力,但前线的仗怎么打,必须我说了算!
这是黑夫的坚持。
茅焦越听越吃惊,上下打量黑夫,像是重新认识他一般。
在此子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站在沸腾的大鼎前,仰头与秦始皇争辩的自己。
也仿佛看到了十年前,年纪虽小,却认死理,用稚嫩的声音,劝秦始皇不要滥杀无辜,爱惜民力的扶苏。
现如今,当二人都学会缄默不言时,黑夫却是宁可得罪皇帝,也不愿遵从乱命……
这让茅焦更加认定,黑夫是吾辈之人,值得信赖,可引为奥援!
于是,茅焦朝黑夫郑重作揖道:
“惭愧,我一直以为尉郡守是一个圆滑之人,对陛下之令无不遵从,甚至还有阿谀之举。却不曾想,关系到兵事国事时,你却寸步不让,甚至能与陛下当庭争辩,真乃赤胆孤臣也!”
……
离开碣石宫后,黑夫与茅焦告辞,下了车,经过此事,这位老臣已经将他当成了“自己人”。
黑夫却在马车远去后,摇了摇头,暗道:“御史大夫啊,你却是看错人了,我呀,根本没那么高尚……”
每个社会人,都得学会在不同的人面前,扮演不同的角色。
在茅焦面前,他是赤胆孤臣。
在扶苏面前,他是良师益友。
在百姓面前,他是清官良吏。
在秦始皇面前,黑夫则是忠士,是国之干城……
虽然知道自己是个演员,但有时候时间长了,这些角色,黑夫也分不太清它们到底是真,还是假?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或许,能演到底就是真,没演到底就是假吧。”
等黑夫回到馆舍时,侄儿尉阳跑来告诉他,陈平刚从胶东过来,就在港口。
黑夫颔首:“来了就好,快让他来见我。”
在这位聪明过头的心腹面前,黑夫又要扮演什么呢?
他揉了揉脸,努力让自己有一副枭雄之相。
“当然是,野心勃勃的主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