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运的折子你四月就递了上来,结果这后续的你竟然那天晚上才写?”朱棣此时眉头一挑,冷冷哼了一声,“莫非是知道杜桢下狱,你又在朕这儿碰了壁,所以才回头赶出了这个?事君以忠,事君以诚,你就是这么当的臣子?”
尽管知道朱棣就是这反复无常暴躁易怒的性子,但此时此刻被挑剔这个,张越就是木头人,心里也不无憋气。当下他便直起了腰朗声答道:“启禀皇上,臣当日上书之后,也想抽空把一应细节补全,但既然细节众多,臣不得不仔细考虑周详。况且臣既然供职兵部,自然需得先做好本职份内事才能考虑这些,所以一直不曾动笔。前天晚上写这个条陈,确实有弥补之意,但若无之前思量周全,也难能一晚上一气呵成。事君以忠,事君以诚,臣自出仕以来自忖绝无不忠不诚,虽有私心,但这私心也并无不可对人言处。”
此时此刻,朱瞻基等人也已经出了大殿,看到张越这当口尚且能对朱棣侃侃而谈,个个的脸上都有些讶异,而杨士奇尽管欣慰杜桢得了个好女婿,这会儿还是不无担忧。而张越见朱棣那眼神愈发骇人,此时此刻也索性豁出去了,躬身又是一揖。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治国平天下便是大公,修身齐家便是私心。臣才具原本不过平常,若无长辈爱护师长教导,那么无论如何都没有今天。所以昔日臣有缘在栖霞寺拜见已故荣国公时,就曾经问过如何才能让父母家人长命百岁,荣国公却为之哑然,盖因寿数乃天命。臣不是此生惟愿天下安,不顾家人倚门盼的圣贤,天下安家宅宁,这就是臣的平生大愿!”
从来朱棣面前的大臣都几乎是标榜自己大公无私,张越竟然把私心说得这样理直气壮,这当口别说是朱棣没想到,就是别人也个个捏着一把汗。朱瞻基想起初次见到张越的时候,他就是如此时这般直率毫不扭捏,这远比那些时时刻刻大公无私的人看着可爱。他担心地看了一眼朱棣,正要插话的时候,旁边的杨士奇却不动声色伸出胳膊,将他往旁边拨了一拨。
杨士奇素来以提携寒士著称,但平素交好的朝臣却很少,最最相得的只是翰林院沈度兄弟以及杜桢而已。此时此刻,他拨开朱瞻基之后,随后便摆摆手做了一个少安毋躁的手势。而张谦看到这一幕,心中更是有了数目,也索性缄默不语。至于站在最后面的袁方却没注意到这小动作,这会儿他正满心恼怒,暗想眼皮子底下也不知道有多少哨探,到头来竟然还是为人算计,硬生生逼死了方宾,继而更是惹出了现在一堆祸事,简直丢人现眼。
朱棣此时心头正恼,闻听此语却给气乐了:“敢在朕面前表露这份私心的,你张越还是头一个!好,朕给你机会,这儿有朕的皇太孙,有朕的内阁大臣,你详详细细把这一条条一桩桩解释清楚,让大伙儿看看你私心之外的公心。”
此话一出,四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张越刚刚都已经做好了结果最糟糕的准备,那点子惊惧之心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方宾忽然死了,他没有料到;言官因为方宾之死而大肆弹劾,让皇帝一下子知道了方宾平日所有劣行,他也没有料到;皇帝由于方宾的劣行一下子暴怒,不惜开棺戮尸,甚至还迁怒到一大帮人,他更没有料到。他又不是神算,怎么可能算到这么一连串事情?此时朱棣能够暂息雷霆之怒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因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皇上昔日不以臣人微言轻,听臣数谏试开海禁,因此海运的设想那时候臣就细细考虑过,只是一事之后又行另一事太过急进,况且若是不让人看到开海禁的好处,以海船运粮在人看来恐怕又成了劳民伤财。既然以海路运粮,最初的人手不必从民间征调,沿海各卫所向来有熟悉海上水文的军户,各地还有船户匠户……”
尽管这是在乾清宫正殿门口,并非平常奏事的时候,这会儿更是秋风瑟瑟寒煞人,但站着的人眼看着皇帝的怒火渐渐消解,个个都是如释重负。朱瞻基学习过政务,如今却并不管这些,在旁边不过是听一个大概,杨士奇却仔细得多。毕竟,昔日开海禁那一遭,张越在风口浪尖上的地方被皇帝打发去了江南,表面上乃是天子乾纲独断。这会儿他从头到尾听下来,觉着这一次比上次开海禁考虑得更稳妥更有可行性,不禁暗自点头。
果然是在兵部浸淫过一年多,和当初那种初出茅庐的稚嫩大有不同。
一问一答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方才告一段落,然而,朱棣却没有说可还是不可,遂吩咐张谦把人带下去。看着那从乾清门离开的身影,他又示意陆丰和袁方去办该办的事。当陆丰诚惶诚恐地请示是否真的戮尸时,他却冷哼了一声:“朕难道是那种朝令夕改的人?”
连同杨士奇一同遣开之后,又喝退了一干宫女太监,他方才淡淡地对身边的朱瞻基说:“你当初说的一点没错,张越确实是一个老实的妙人。策是长策,但朕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听他的条陈行事,他心思是好的,但太年轻。张谦陆丰袁方不是长舌妇,这乾清宫中的人谅也不敢胡说八道,那条陈待会你拿回去让你父亲看,不要外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