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姜元柏带着姜梨进宫去了。
原本姜梨打算的是,姜元柏与洪孝帝辞官之时再一道,不过姜元柏坚持让姜梨先处理和国公府有关的事。姜梨不晓得姜元柏是如何打点,也是如何与洪孝帝说的,等出门的时候,姜元柏只告诉她,苏公公会带她去见洪孝帝,至于见了洪孝帝之后如何说,如何做,都要看姜梨自己。
一路上,姜元柏很是沉默,姜梨也没有说话。她的心里,想着接下来要面对洪孝帝时说的话,实在轻松不起来。那一日她对姜元柏说,是为了处理国公府有关的事,此话不假,但却并非姬蘅所托,而是姜梨自己有些问题想不明白。在姬蘅不在燕京城的这些日子,她总是去想姬蘅过去发生的事情。在过去的那些年,姬蘅独自承担了许多并非他应该承认的事情,过去的事情无可挽回,但姜梨仍希望能够多了解一些姬蘅的从前。她从司徒九月、闻人遥嘴里打听到姬蘅过去的一些事情,有时候又想到当年虞红叶和金吾将军阴差阳错的悲剧,想着想着,也就想出了一些不对之处。
这是国公府的秘辛,她不能告诉别人,姬蘅也不在眼前,于是就只有自己去寻求答案。但在寻求答案的过程中,还需要得到洪孝帝的首肯。姜梨知道,洪孝帝是一个隐忍有气度,且有野心有手段的帝王,她不敢掉以轻心,即便现在看来姬蘅算是洪孝帝的心腹,但伴君如伴虎,且虞红叶和姬暝寒的过去,还牵扯到了皇家丑闻,姜梨拿不准洪孝帝对待此事是个什么态度,所以她必须亲自见到洪孝帝,以确定下一步如何打算。
待进了宫,苏公公安排的人来接姜梨,姜元柏没有跟上去,只让姜梨自己去,自己在外面等候。姜梨没有推辞,跟着苏公公进去,一路上,沿途的宫女太监都忍不住看向姜梨,目光隐隐带着唏嘘。
谁能想到,当年姜家这个背负着恶名,几乎被人遗忘在脑后的失宠嫡女,如今一跃成为国公府的准夫人。尤其是现在姜家不比从前,反倒是姜梨成了姜家最光鲜的一个。难怪世人常说风水轮流转,但这姜家的二小姐,看上去温温柔柔的,竟能降服肃国公姬蘅,可见也是个有手段厉害的,不容小觑。
苏公公对姜梨很是恭敬,姜梨也不敢怠慢,苏公公站在养心殿门口,道:“姜二小姐,皇上在养心殿,您请进。”
外头的小太监通报了一声,苏公公带姜梨走了进去,殿里,洪孝帝正坐在桌前,姜梨走近看,发现他是在练字。他的字也很有帝王之气,狂肆无边,像是过去多年的蛰伏到了今日终于不必再伪装,显出九五之尊的霸气来。
姜梨行礼:“臣女见过陛下。”
洪孝帝搁下笔,道:“起身吧。”看向姜梨。
姜梨站起身,亦是看向帝王。
她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令洪孝帝想起明义堂校考那次,姜梨得了榜首,他亲自授礼,便见那个传言中恶毒跋扈的姜二小姐和旁人嘴里的完全不一样。时隔一年多,她好像完全没有变化,还是和记忆里的一样温和平静,哪怕是面对他这个帝王。
他知道姜梨一向很有勇气,这一点,从当初她带着桐乡百姓在长安门前打石狮鸣冤鼓就能看得出来。难怪姬蘅会对她另眼相待,洪孝帝又想起姜梨的继母一事,看向她的目光,终于缓和下来。
他道:“首辅说你想要见朕,是因为有关国公府的事,有话要对朕说,你有什么事,现在说罢。”
洪孝帝其实也比姜梨大不到十岁,可说话的语气,便像是长辈对着晚辈一般。从某种方面说来,洪孝帝和姬蘅一样,都是在很小的时候被迫成长,所以他们的性情中,似乎全然没有幼童的天真和少年的意气,有的只是在勾心斗角之下,迅速滋长的成熟。这在旁人看上去叫老奸巨猾,但只有知晓内情的人才明白这四个字代表的血泪。
“陛下,臣女今日前来,的确是为了国公府一事,臣女请求陛下,让臣女见太后娘娘一面。”
洪孝帝面色微变,仔细的打量起姜梨,道:“他竟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姜梨沉默,姬蘅那一日在山洞里,告诉了姬家和殷湛多年之间的纠葛,自然也告诉了姜梨太后的身份。姬蘅说过,洪孝帝应当已经将太后软禁起来了,对于太后,洪孝帝不会放过她。
姜梨知道,此事毕竟涉及皇家秘辛,自己和姬蘅也不一样,洪孝帝毕竟还要用姬蘅,但自己一介女子,对洪孝帝来说可有可无。如果洪孝帝察觉到自己有威胁,定会毫不犹豫的除去。最好的办法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表现出来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
但她不能这么做,她必须要弄清楚一件事情,哪怕冒着被帝王怀疑的风险也在所不惜。她能为姬蘅做的很有限,至少帮助姬蘅找到真相。
“你想要找太后做什么?”洪孝帝问。
他的声音低沉,很有压迫力,但姜梨并未动容,只是低下头,轻声道:“是有些关于姬夫人的事情想要询问太后娘娘。”
“你是不肯说了?”洪孝帝道:“姬蘅把什么都告诉你,他还真是不要命了。”
“臣女是国公爷的人。”姜梨回答,“永远也不会背叛国公爷。”
她知道洪孝帝在忌惮什么,于他这样成长起来的帝王,本就会对周围的人充满提防,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大约姬蘅的做法在洪孝帝眼中,简直是被女人冲昏了头脑,可笑之极,完全不赞同。
果然,洪孝帝闻言,只是反问道:“哦?永远?那朕问你,如果姬蘅此去青州,回不来了,你又该如何?你会守着牌位过一辈子?谈永远……姜梨,你未免太高看了自己。”
“是陛下太低估了臣女,”姜梨回答的不卑不亢,“如果国公爷此去青州不再回来了,臣女就一直留在燕京城,等着他。如果他死了,臣女甘愿束发,独自一人成亲过门,替他守寡一辈子。永远其实也没有那么难,朝夕之间,也就过了。”
她的声音温和,仿佛在说一件再微小不过的事实,令得洪孝帝却不得转过头来看着她,好似要将她的神情看的清清楚楚,看姜梨是不是在说谎。
姜梨坦然地看着他,她的目光坚定,让人不由得觉得若是怀疑她的决心,也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
洪孝帝哼了一声,道:“花言巧语。”
姜梨反而笑了,她从洪孝帝这句话里,却能看得出洪孝帝对于姬蘅,并非只有君臣之情,还有一点点真心的情分。正是因为替姬蘅着想,洪孝帝才会对自己如此警惕。
这比她一开始打算的要好多了。
“这么说,你是非要见太后不可了?”洪孝帝问。
“求陛下恩准。”
“朕可以答应你,当初姬蘅走的时候,恳求朕照拂你。没想到朕还没来得及照拂你,你自己就找上门了。既是国公府的事,朕也不插手,你要找太后问什么答案,就自己去问,不过有一点,朕必须提醒你,太后是个疯子,如果你要是惹怒了她,能不能承担后果,得看你自己。”
姜梨闻言,却是笑了,她再次恭恭敬敬的跪下身去,从洪孝帝谢恩,道:“多谢陛下。”
她想,洪孝帝大约也是知道姬家和太后之间的死仇的,否则不会如此轻轻带过。不过这样一来,却正方便了她行事。她这么一拜,洪孝帝反而不耐烦了,招呼苏公公,让苏公公带姜梨赶紧去见太后。
一切比姜梨预料的要顺利得多。
苏公公道:“姜二小姐,跟咱家来吧。”
姜梨退出了养心殿,跟着苏公公走了出去。苏公公走的方向,似乎不是坤宁宫,反倒像是冷宫似的,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姜梨走着走着,心中就明白了几分。恐怕正如姬蘅所说的,皇帝已经把太后软禁起来了。也是,殷湛身死,殷之黎造反,洪孝帝早就预料到有这一日的到来,甚至于可能早就知道太后犯下的祸事,都到这个份上,自然不会再维持虚假的母子之谊。
苏公公带姜梨走到了一处废弃的宫殿,说是废弃,是因为外面连个扫洒的丫鬟都没有。院子里既狭小又空荡,地上积攒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仿佛许久都没有人扫过。姜梨猜测,怕是冷宫也不至于如此萧条,没料到皇宫里还有这样冷清的地方。
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一个人居住在这里。苏公公走到最里面一间房的房门外,轻声道:“姜二小姐,请进吧。咱家就在外面候着,您要是说完了,或是有什么事吩咐杂家,杂家再进来。”
姜梨冲苏公公道过谢,推门走了进去。
“吱呀”一声,门也像是过了很久,终于被人推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晦涩声音。被这么一推,灰尘也在空中飞舞,分明是白日,屋子里却像是黑夜一样,黑漆漆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声音,女子厉声道:“谁?”
姜梨顿了顿,道:“太后娘娘。”她一边说,一边拉开了屋子里的帘子。
屋子里顿时被光映的亮了几分。
梳妆台前,坐着一个女人。她被光这么一招,有些不舒服的眯起了眼,姜梨便看到,这女人身上的衣裳似乎许久没洗了,白色的中衣已然变得脏污不堪,有些发黄,她的头发也油腻腻的,没有带任何首饰发簪,却还挽着一个精致的发髻,越发显得头发脏污。她侧头看向姜梨,目光带着凌厉的审视,面上既衰老又憔悴,却是疾言厉色,仿佛要把姜梨生吞活剥一般。
“你是谁?你来做什么?”她再次重复了一遍。
这便是林柔嘉,如今的太后。自从被洪孝帝软禁起来后,她就变成了这幅德行。洪孝帝可不会好吃好喝的供养着她,尤其是在得知了害死夏贵妃的人里,就有她之后,洪孝帝虽然没有对太后用刑,但这样过的比粗使婆子还不如,无异于令太后生不如死。
她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哪怕是最落魄在红山寺避难的时候,都有殷湛在前在后,将她呵护的不沾凡尘。哪里过过这样的日子,仿佛将她的自尊心都在地上踩碎了践踏似的。即便这样,她还要维护着她做为太后的尊严。
姜梨却不愿意成全她的骄傲,知道面前的女人如此歹毒,害死了虞红叶和姬暝寒,害的姬蘅的人生从此改变,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林柔嘉生出半丝同情。
“我是首辅府上的姜梨,你也可以称我为——国公府未来的国公夫人。”
“国公府……?”太后皱起眉,似乎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姜梨究竟是什么人,她看向姜梨,恍然道:“原来是你,你来这里,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