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醒来到现在,可能还不到两个时辰,他便能想的这般长远,实属难得。叶世杰有理由相信,这位薛怀远,和过去那位做到工部尚书的薛凌云,的确是同一个人。
叶世杰道:“我看薛县丞也不必去找往日的同僚了,官场人走茶凉,当初的老友与您交好,如今未必肯卖您面子。就让晚辈代劳吧。”
屋里几人同时一怔。
叶明煜道:“世杰,你这是搞啥呢?”
“晚辈如今是户部员外郎,在户部倒也能说得上话,薛……先生要是想春试,我能想办法。”他不再叫薛怀远为“县丞”了,因为薛怀远现在不是。
“年轻人,你们已经帮了我许多了……”薛怀远正要推辞,只听叶世杰又说话了。
他说:“并非白白帮忙的,我如今在朝中为官,因我自己原因,却也没有同盟。薛先生当年能做到工部尚书,可见才华。薛先生春试之后,若是能中第,殿试,做官,还请多多提拔晚辈。官场之中,相互提携,也是重要的。”
说到最后,他俨然一副生意人的精明模样。
薛怀远愕然了片刻,突然笑道:“好。叶小少爷能说出此番话,其实不必靠我,日后也能在朝中站稳脚跟。”
“那咱们就说好……”
“不好。”打断叶世杰的,是姜梨。
她一直默默地听着叶世杰与薛怀远的对话,到了此刻,突然忍不住了。她不喜欢看着父亲为了她去委曲求全,那个总是教她要坚守本心的人,如今要做这些事,姜梨忍受不了。
她看着薛怀远,郑重其事道:“薛县丞,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也知道,你着急着要做官,无非就是为了薛芳菲和薛昭的事。这件事我已经在查了,而且不出两个月,就会有结果。凶手会为他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这一点我能保证。所以,薛县丞不必再入朝为官,那没有必要。”
“更何况,”不等薛怀远说话,姜梨又道:“如今世道并不太平,宫中内斗也不在少数。燕京城安定的日子能过几日,谁也说不准。怕是薛县丞还没有爬到想到的位置,中途朝中就出了变故,反而坏事。”
她说的这话,就令人想到如今成王和洪孝帝之间的关系来。
“薛县丞,您不应当只想着要复仇,而是应该好好活着。”姜梨道,“如果您的儿女还在的话,他们的心愿,只会是这个。”
薛怀远平静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觉得姜梨的话说的有道理。他没有再提入朝为官的事,而是对叶明煜几人道:“你们可以先出去一下吗?我有话想要对姜二小姐说。”
叶明煜看向姜梨,姜梨道:“舅舅,出去吧,没事的。”
叶明煜也叶世杰就出去了,海棠还想留下来,叶明煜也让她出去了。屋子里,瞬间便只剩下薛怀远和姜梨两个人。
“姜二小姐。”薛怀远看向她,他的语气仍然一如既往地温和,就像过去对她那样,恍惚让姜梨产生了一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而是春秋大梦一场,梦醒之后,便会看到薛昭从门外偷溜回来,对她道:“姐,爹在家吗?”
“我听叶三老爷说了,当初你在桐乡的时候,曾说起是因为同薛家有渊源才出手相救。海棠也告诉过我,是你救了她,治好了她脸上的伤。你还打算替芳菲查出真相。你是我们薛家的救命恩人,但我听说,七岁的时候,姜姑娘就去了青城山,到了一年之前才回到燕京城。在此之前,更没有去过桐乡,我想知道的是,姜姑娘和我们薛家究竟有什么渊源,才会这般不遗余力的帮助薛家?”
薛怀远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楚,他总能一眼看出问题的所在。旁人总是说,芳菲的性子肖似她的父亲,却比薛怀远要柔软一些。
帮助薛家,姜梨的确是做的太过了些。要知道当初姜元柏都因为此事,对姜梨颇有微词。在别人眼里,这也是很不同寻常的一件事。和薛家有渊源这个理由,的确是可以糊弄一些人,但如果薛家人还活着,这个谎言就很容易戳穿。比如面对薛怀远,她就没办法说出来。
姜梨在这一瞬间,几乎是有冲动,想要告诉薛怀远,自己就是薛芳菲的事实,但她还是忍住了。
薛怀远会相信吗?这毕竟是怪力乱神的事。而薛怀远过去是最不信鬼神的,可他要是相信了怎么办?听起来薛怀远大约会很高兴吧?但永宁公主的事情过后,也许姜梨的这条命,是要“还”给姬蘅的。刚刚和女儿重逢又要失去女儿,薛怀远能接受的了吗?倒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是薛芳菲,不必再伤一次心。
姜梨定了定神,道:“我与薛家,没有渊源。”
薛怀远的脸上没有惊讶的表情,像是早就猜到了这回事。
姜梨继续道:“同薛家有渊源的,另有其人,我不过是受人所托,做这一切。况且凶手与我姜家,倒也算是不共戴天,迟早也会刀剑相向。因此帮助薛家,也就是帮助姜家自己,薛县丞不必在意。”
薛怀远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原来如此。”
姜梨知道他根本没有相信自己的话,父亲不是一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尤其是经历了这些事以后,况且她的理由,实在编的不算完美。
“这样吧,薛县丞,”姜梨道:“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关于芳菲的案子,会有一些眉目。等芳菲的案子尘埃落定,一切真相大白,凶手伏法,我会告诉薛县丞关于我知道的一切,但是薛县丞需要答应我,不要轻举妄动。”
她想着,只要两个月后,永宁公主的“孕像”消失,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等这件事了结以后,如果姬蘅放她一条生路,她便告诉薛怀远自己就是薛芳菲,父女相认。如果姬蘅铁定了要她性命,她就带着这个秘密消失在世界上。只要薛怀远好好活着就行了。
薛怀远点了点头:“好。”顿了顿,他又轻声道:“我自己的女儿,却要别人来报仇。”
姜梨从来没有看过薛怀远这个模样,他总是生机勃勃的,遇到任何困难都不会退缩。而不会像现在这般无奈任命,束手无策,自嘲的说话。
“不是的。”姜梨道:“这不是报不报仇的问题,这是‘公道’。这世上,还是有‘公道’的,薛县丞应当想到这一点。当初薛县丞帮助桐乡县民的时候,可曾想到回报一事?薛县丞帮助那些县民,就如同我此刻做的事一般,也不求回报。上天也许是公平的,薛县丞结的善缘,造就了我这个善果。”
她希望薛怀远能够高高兴兴的,不再去纠结于这些事情,不要折磨自己。
薛怀远看着她,道:“姜姑娘,冒昧的讲,你说话的语气,真是很像我的女儿。”
一个父亲,说起女儿,那种慈爱的、强忍着悲痛的语气,让人动容。
姜梨坐在他面前,心里呐喊了一万遍“我就是芳菲”,怎么也说不出口。相望不相识,这句话中的锤心刺骨之痛,今日她是珍珍切切的感受了一回。
她笑了笑,心里的泪水无人看见,她说:“能与薛姑娘相像,是我的荣幸。”
薛怀远愣了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谢谢。”
过去一年,薛芳菲被当成燕京城最无耻的女人,人人喊打。姜梨却愿意说一声荣幸,对于薛怀远来说,这大约是很大的安慰了吧。
“我听叶三老爷叫你阿梨。”薛怀远道。
“是。”
“芳菲的小字也叫阿狸,”薛怀远看着外面,“是狸猫的狸。”
姜梨忍住泪意,道:“薛县丞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阿狸。反正旁人也听不出来。”
薛怀远看着她,姜梨微笑以对,过了一会儿,薛怀远转过头去,道:“还是不了。”
“阿狸死了,姜姑娘,你不是她。”
……
姜梨走出了屋子,薛怀远与她说了一会儿话后,觉得有些头疼,司徒九月说过,薛怀远刚醒过来,要多休息,海棠进来照顾,姜梨也不好打扰。
等她走到了外面,叶明煜和叶世杰就围了上来。
叶世杰问:“你刚刚在里头,与他说什么了?”
“倒也没有什么,就是说我在桐乡做的那些事,他很感激。”姜梨笑道,“不是什么大事。”
“阿梨,你有没有觉得,那薛老爷子,不是个普通人。”叶明煜搓了搓手,“今儿一早从他醒来过后,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之前呢他神志不清的时候吧,我还能与他天天在一块儿,没觉得有啥。他这一清醒了,跟换了个人似的,我还有点儿怕他,一时之间不习惯,总觉得在他面前气短似的。这是为啥?他吃我的住我的,为啥我还心虚?”
“舅舅是感觉错了吧。”姜梨笑道,“薛县丞是个好人,您可能是不习惯。”
“也许。”叶明煜看着姜梨,“还是你好啊,对着他也能镇定自若的。”
“薛先生很厉害,”叶世杰看向姜梨,“现在我相信,他就是那个工部尚书薛凌云了。”
“倘若他真的能做你的先生,表哥会收益不少。”姜梨正色道:“薛县丞现在就住在叶府,表哥若是无事,平日里可以多请教他难题。他能给予你的,实在很多。”
“哟,你爹就是首辅,你咋对你老爹都没这么夸奖?”叶明煜打趣。
姜梨摇了摇头,在她看来,姜元柏懂为官之道,重点在“为”。薛怀远懂为官之道,重点在“官”。
到底谁高明一些,也许各有千秋,但姜梨还是更喜欢后者。
“说起来,之前薛老爷子还没恢复的时候,我还不觉得,”叶明煜饶有兴致的看着姜梨,“这一恢复后,倒觉得和你有点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比姜元柏看着顺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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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柏躺着也中枪哈哈哈